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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神秘的茅台

发布时间:2018年01月2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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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到茅台去
如果从首都北京出发,茅台很遥远了。现在是从省城贵阳启程,茅台也还是很遥远的。
“你没有去过茅台?”
驾驶员这样问。我乘搭的正好是一辆茅台酒厂的车。他已经知道我就出生在贵州,后来又长久在黔北居留,似乎应该有去茅台的机会。
“哦,不,还没有。”
我回答他说。这得有缘份,得等候日子的赐予。既然一个人很难到处都留下自己的足迹,终了不能去到那赤水河谷,这完全是可能的。但现在日子不是迎面走过来了?车一发动起来我们就会上路,去一瞻那引人玄想的土地。
车缓缓地在拥挤的行人和橱窗之间行驶。街头的红灯亮了,然后是绿灯。这还不能让人觉着已经上路。一个人如果只是从城市走向城市,是不会觉得遥远的。街道、橱窗、行人,你所熟悉的都在身旁。要等到你看见了连绵地展开来的田野,你才会觉着远了,愈来愈远了……
那末,红白相间的岗亭掠过去,始终嘈杂而零乱的客车站掠过去,省城贵阳未见得会被人看作什么城市,但城市的秩序也到此为止。先生们女士们动人的容颜,连同一再渲染的冷饮厅和影剧院,都最后消失了的时候,我抬起头来,又看见了我们的土地。
哦,我们年深月久而又默不作语的黔北大地!
马达微微地轰鸣着,车轮沙沙地向前驶过去。田块连接地现出来,缓缓地展开着、旋转着,宽阔而又寂寞地。青黑的山峦远远近近的,则永远无声地佇立。于是漫无依泊的思绪便来到人的心上了。怎么说好呢?也是只是在这儿,在这一无遮掩的大地里,我们才既模糊而又直接地感觉到,那些已经留在背后的街市,正如里夫厘和霍德华所说,是人们后来为自己在这大地上建立起来的区域性的秩序。在那儿,在缤纷的尘埃里,人才显得不是天生来创造一切,而是天生来享有一切的。连绵的山野不倦地扑面而来,又从车窗前退过去,在人们最早来到这大块上的时候,山野就是这样的岑寂。人们就落在这土地上,然后活下去,生老病死,婚丧嫁娶。生命本来很沉重,就象正从前面的田埂上挪动过去的汉子,默默地压在肩上的挑子是很沉的。而因此田垅里庄稼才起来了,结出自己美丽的籽粒……
车还是索漠地轰响着,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,一个乡场已经掠过去。所谓乡场,就是落在路旁的一截小街。陈旧的壁板和剥落的土墙,盖着瓦或者谷草。或许是因为山野过于严酷了,或许是因为人们始终还没有来得及,那些房屋都偏斜而灰暗。匆匆的一瞥之中,狗和娃娃一道伏在槛边。一处临街的铺板打开着,摆着烟卷和火柴,还有手帕、布带和红绿的糖块。一个小伙子敞着胸怀,愣头愣脑的。一位老人家守在房檐下,脸上的皱纹象日子一样稠密。但又都掠过去了,掠过去了,一个又一个的乡场,永远地留在那里。
然后又是田野,左边的或右边的。又是山峦,岩石的或长满刺丛的。大路抬起头来,跟着又跌落下去。仿佛在固执地向我们诉说:当人们说着人世的时候,并不都指的是大街小巷;人们面对着的世界原来也并不总是灯红酒绿的。阳光不仅仅只在林荫道上投下动人的阴影,也火辣辣地烤灸着干渴的土地。夜来了、雨来了的时候,霓虹灯透着柔情蜜意,田野却湿透了,创世纪一般的孤寂……
这样地向前驱驰,再没有什么可指望的。会有一座息烽县城,那是一片青黑的瓦檐,从公路的左边低陷下去,让落在这一隅的人们避风雨。还会有一条乌江,回环的盘山公路使人畏惧。绝壁那儿耸立着一块标语,希望人们一路平安,却显现出人类的颤栗,仿佛那儿才是人的归宿之地。岁月悠悠的,人们一直往城市挪动过去,直到无力再往前走的时候,才留在田土上或山谷里,垒起一道垣墙,或者开出一块坡地……
但是,等息烽县城也好,乌江的盘山道也好,都终于过去了的时候,车却没有直奔遵义。不是要到茅台去吗?茅台酒虽然陈列在舞榭歌台,但茅台却仿佛注定是要远离着市廛的。车来到遵义的前哨,来到马家湾之后,向城市作切近的一瞥,然后就往一旁侧过来,朝左侧里驶下去。
在这一刻,在长久的驱驰之后,已经疲惫了的心会一时间兴奋起来,仿佛这样一来,直抵茅台已经不要多久。
但如果谁有了这样的念头,谁就似乎小觑了茅酒。我们不是觉着已经在山野里穿行了好久好久?但事实上,通往茅台的遥远的途程,在这里才刚好开头。在此之前,那些峥嵘的石壁也好,那些盘旋的山路也好,都还不过是序幕,是前奏。
这一切不久当然就得到证实。开头的一段路,倒有些地平土旷,车是在山峦之间的坝子上驶行。而且还出现了鸭溪、枫香溪——这些瓦檐簇拥的集镇,仿佛就是我们一路来要寻觅的,落在大山里的人生——虽则是狭小了,也偏远了,但一处处的店铺又在这儿临着街,也挂着五颜六色的成衣,一片热闹的光景,好象茅酒也就该酿造在这里。但这显然是错觉,对于黔北的山野来说,茅台和茅台酒还在更高地层次上,要攀越上更高的山脊之后,再跌进大山的心脏里。
果然,山势就渐渐险峻起来。车一直往左往右地盘旋,很快就开始在陡坡上艰难地奔突。路仿佛咽喉一样,从大山的脖颈上穿凿出来,并不像过去的那些路途,稍一挣扎就能翻越过去,博大的天空映衬,前面的坳口就仿佛天门,车跟着就要驶到蓝天里去,人也禁不住把车门拉得紧紧的。
车爬到山脊上,就好象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。可以喘一口气了,是不是呢?但你还来不及喘气,车就开始往下滑落。从车窗里俯视下面的山谷,就象窥望深深的海底。而身下的车轮居然还敢忽左忽右地趱行,在每一个弯道那儿都仿佛要跌进谷底里去。记得我曾经在北方的莫尔道嘎,车在平坦的大兴安岭林区行驶,有一次还翻跌在路边的草丛里,现在只好把自己托付给冥冥之中的主宰,托付给老练的茅酒厂的驾驶员师傅了。不这样还能怎样呢?仿佛酒要不同凡响,山也就得不同凡响,人也就得不同凡响似的……
高山连着深谷,深谷里有一座小桥。等车来到窄窄的桥面上,你就明白这是来到最低点上,人也就仿佛挣脱出来了。但是,就在这个时候,你抬起头来,却发现在前面等候着你的,并不是什么坦途,而是又一座更威严的大山。于是你内心里拥有的一点有限的力量,就一时间被摧毁了。哦,茅台,它究竟还在什么地方?本来,茅台酒那样雍容,就需要有更坚韧的心胸。这时你软弱的内心似乎已经不再抱着什么希望,只好任茅台的师傅又带着你,无可如何地,对崇山峻岭再一次进击。回过头来,就瞥见过来的山路象仙姬善舞的长袖,在莽莽苍穹下舞动。又象绞缠的蟒蛇,在无休无止地追逐。
就这样,在连续翻越过两架大山之后,地势又才缓和过来。田畴出现了,颜色褐红的田畴。人家也出现了,木架的瓦房,依旧带着厢房或牛圈,有时很远,有时就近在路边。你有些惊愕地打量着他们,在翻越过那样的大山之后竟然又见了人的踪迹,这简直好象是奇迹。这时驾驶员同志告诉说仁怀县城已经不远了,也并不使人欣喜。因为几经折腾以后,人似乎已经灰心丧气了,同时似乎也明白了,不,茅台是无从猜测的。而车窗外,日影也愈见偏斜了。差不多一个白天就要过去……
公路上渐渐出现了行人,衣著又仿佛城市一般,色彩也渐渐显得鲜丽。自行车迎面驶过来了,还有一辆摩托是桔红色的。仁怀县城大约真是快到了。但是果然,就在仁怀县城在望,我们也愈见靠近那些汇聚着的房屋的时候,车就又一次地往左面侧过头去,连回顾也不回顾,径直往斜刺里走。仿佛茅台拿定主意要远离市廛,远离街市里熙攘的人生,决心留在高山谷里,直接面对生养我们的大地,然后再与大自然一道把杰作一样的美酒酿造出来,带着人和土地的骄傲,让辛劳的人生多一份醇美的诗意。
路一直滑落下去。只好任它滑落了,我们也不再盼望、猜疑。情知不上天入地,是到不了茅台的。而向晚的风也吹起来了,山野里阴影在散开,虽则还是淡淡地……
“嗨,到了,茅台!”
但差不多就在我完全释然的时候,却听见驾驶员同志突然这样说。仿佛我们领教过一路的神韵之后,茅台也就宽恕和相信了我们。
“是不是?”
我连忙抬起头来,四下里找寻。但我们还在山野里。只见对面一道雄浑而深沉的大山,颜色是朱砂一般的。在大山的下面,那深深跌落下去而又看不见的地方,赤水河大约就流淌在那里……

二、历史一样的马鞍山
茅台酒厂的招待所,是一座两层的青砖的楼房,坐落在马鞍山上,离河谷很远、也很高的地方。往后再来茅台的人们,是不会再住到这楼房里来了。但现在我首先见到的,却还是这幢楼房。也就是这座楼房,一开始便给人历史一样的印象。
第一眼看见这座楼房,我就隐隐地明白了,这还是在黔北的土地上,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。我感到我是能了解它的,一缕既亲切而又有些惆怅的思绪,一时间便浮到心上。
这原来肯定不是什么招待所,也不是宿舍,而多半是县一级的重地。现在是沉重而暗淡了,当初则威严而阔气。谁要是不惜屈尊枉顾,在黔北的一座座县城里,都能找到一座座这样的楼房。会让人联想到什么旧址,或者什么故地,保存下来的图片资料一样绰约,牵连着那些过往的风雨。楼房大抵在五十年代初期建造起来。那时候,一届新的政府成立了,事情还由政委主持着,庄稼人也还一律穿着长衫,晚上开会时,则擎着葵花杆剥制的火炬。楼房象一位富足的庄稼人一样厚实,厚厚的楼板,连同带着转角的楼梯,透着乡土的和日子的气息,那是辛劳的,拮据的,风雨如晦的,或者阳光索寞地映照的。站在楼房面前,即觉着正有多少岁月流驶了,同时岁月又还滞留在这里,并没有流驶下去。
“啊,你就住在这一间吧。”
服务员领我上楼梯,走到楼廊尽头,为我打开房门。应该说是一位老人家了,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服务员,一眼看上去,就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一位乡亲。大约五十多岁了吧,脸色黝黑,牙齿发黄,伛偻着身子,不习惯吸卷烟而更习惯吸叶子烟,中山装是深灰色的颜色,领扣规整地扣着,显得拘谨。他对客人的关照,明明还是家居一般的,这就使人如睹故土,几分亲切,又几分叹息。
这也许是书生意气。当我在房间里留下来,兀自检点着行李的时候,就已经禁不住地想:我们通常所说的中国特色,如果不象茅台酒一样,又还会像怎样的呢?茅台美酒是世界意义上的,但茅台酒又始终是乡土的。是现代风范上的,又始终是传统而延续的……
现在,我终于来到了茅台,来到这一隅既玄秘卓绝,其实却又亲切熟识的土地上了,是不是呢?
从窗口望出去,还不能见到马鞍山的景观,还只能看见招待所前面的一小片泥地。几株梧桐,“人烟寒桔柚,秋色老梧桐”的那种梧桐,正静静地长在那里。树下一片瓦檐,半排窗户,也散一片乡居的气息。一个家属模样的农村妇女在逗娃娃,鸡在一旁啄着食,一个男人正背着背篓走过去,这景象,是要使人生出“人情似故乡”的情愫来的。但在另一旁,在石梯向下跌落的地方,一个姑娘正婷婷袅袅地往下走,那显得矜持的步履,那夹克衫和健美裤,却又显然地都市化了。刚才来给我送过开水的小伙子,这时也站在石梯那里,神情依旧像乡里的年轻人一样憨实,但用口哨吹出来的却是一曲“我的心上人”,是舞厅里流行的曲子。而紧靠着这青砖的楼房,则停着一排车辆,重车就不用说了,小车即有伏尔加和桑塔拉,还有豪华型的皇冠和尼桑。你不能不觉得,这是一幅投影一般的景象,属于历史的和时代的景象。
但这当然又只是一幅小小的插图。我之所以把它保留在这儿,是因为一座崭新的招待所,就即将在马鞍山竣工了,我把它留在这儿作一种参照。事实上,对于马鞍山的整个景观来说,这楼房缩影出来的图象,又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。完全有理由说,当你面对着整个的马鞍山时,就好象面对着我们的一部历史。仿佛茅台酒既然是国粹的,也就不能不透露出我们的整个日子。或许再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像茅台这样,能把我们的一切,即我们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我们的工作,境况和希望,都这样地浓缩起来,直接地,甚至是有些令人惊骇地,展开在马鞍山上。
那么,现在让我们来窥望一下马鞍山吧!
先设想我们是在高高的太空,透过时而飘忽过去的白云,俯视我们置身的大地。开始我们当然什么也看不清楚,只看见这大地是瘢痕累累的。虽然明知有人和人的日子存留着,却看不清楚他们都怎样地留在哪里。稍微贴近一些之后,就看见绵延的土地。城市实在是微不足道的,至多只是疏落的星星点点,几乎看不见。我们看见的只是土地、土地、土地、山脉、河流和土地。于是你就不难明白,人类最早的,也是最基本的存在样式,不能不是乡土的,不能不是村舍的和农业的。把庄稼种出来,让生存存活和延续下去。至于城市的和工业的,则是一种新的层次,是人类卓绝的努力。这时候你的目光在大地上移动,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间,就开始看见赤水河了,它象一条细小的带子,在群山之间蜿蜒。不久河水流到了这样一个地方:左岸,是一座覆盖着红土层的,因此显得浑厚的大山。右岸呢,则是象扇面一样展开的一道斜坡。赤水河在这里也向北流淌了,转了一道大弯。这就是茅台了,左岸的大山是朱砂堡,右岸的斜坡即是马鞍山。
从这一带河谷苍莽的景观判断,正像我们的日子很大程度上还是农业的一样,这儿应该说也都是乡土的和村舍的。从河滩开始的临河的斜坡上,虽然也洒布着房舍,在赤水河拐弯的地方还依稀出来一条小街,却至多只有集市的规模。日子绵延着,人们聚集在这儿繁衍了,正如山乡里常见的景象。只是在更贴近一些,而对马鞍山的斜面仔细察看的时候,我们才渐渐地看出来,这儿虽然也散落着瓦檐和菜畦,却已经不只是那种怡静而悠长的、庄稼人聚族而居的土地。在一片错落杂乱的房舍中,正夹杂着宿舍、仓库和厂房。历史和赤水河一道,绕过崇山峻岭之后,在这儿喧闹地流淌。人们的努力清晰地显现出来,整个马鞍山的斜面都在施工,一片进击的景象。
事情也正是这样。当我们从顶上的青砖楼房里下来,而来到马鞍山上趱行的时候,就再分不清哪儿是乡村、哪儿是厂区;哪儿是酒厂的范围,哪儿是庄稼人的土地;哪儿是厂里的宿舍,哪儿是私人的住宅,哪儿是厂里的商店,哪儿是个体经营的铺子;迎面走过来的,很难说是职工或者农民;汽车和拖拉机运载着的,也分不清是厂里的原煤或者庄稼人的石灰。事实上,茅台酒厂是一座没有围墙,也很难再修起一道围墙的工厂。它象脊梁一样,崛起在这一片村舍的土地上,却又被村舍切割着,咬噬着,渗透着,把历史的进程尖锐地浓缩在这儿,于繁荣和希望之中又呈现出糅杂而艰难的境况,就仿佛我们整个的日子一样。
一条混凝土的大路盘旋着,象带子一样缚住马鞍山,从河滩那儿一直伸延到顶上的招待所。这显然是酒厂修筑起来的。重车和外地来的小轿车,马车和轰然作响的手扶拖拉机,不断地喷着油烟驶过去。大路之外的小路却几乎无处不在,象网一样拉紧着,你甚至可以随便穿过哪一处菜畦。于是踩着褐红的粘土了,完全像歌词写的那样,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。很快小路又换成石级,开始从垣墙跟前穿过去,从猪圈旁边绕过去。人家被烟火熏黑的瓦檐倾斜着,门前种着柚子树,狗吠起来了,鹅也呷呷的。紧接着你抬起头来,就看见单元式的建筑了,砖砌的层楼,阳台上陈放着盆栽的花草。而茅台酒厂新建的招待所也近在跟前,高高地耸立着,纯然是现代风貌。但你也不要以为大小的楼房都是酒厂的产业,远在土坎上,近在大路旁,私家修建的住宅也周到而宽敞,甚至考究而堂皇。所有的土地都分割完毕,紧张地相持着,难分难解的,不容半点退让。工厂支撑着这一片土地,使日子变得缤纷而富有希望。而乡土既依傍着工厂,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钳制和吸吮着工厂。赶场的日子到来的时候,庄稼人就把所有的路径都变成通道,照直地从酒库和车间跟前穿过去,到小街上去赶场……
“许多年来我们都没有规划,直到去年,才把规划定下来……”
在刚刚落成的办公楼跟前,面对着不倦地流淌的赤水河,厂长兼党委书记邹开良同志这样对我说。话仿佛是随便的一句,既不悲天悯人也不感慨万千。但显然,一个人纵有千种思虑,万种境遇,一但来到口边,往往又不过一两句似乎很寻常的话而已。和我们曲曲折折地走过来的路途相比,和那些动荡、阴郁而艰难的岁月相比,言语又总是显得苍白的。既然我们都曾经从过往的日子里穿过来,因此不难想见言语的底蕴,也不难揣度他拳拳的心意。日子如果能容我们照直走过去,那自然好极了。但历史往往由不得人规划,我们又怎么能希望一切都那样轻易呢?不是说,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?我们的历史似乎就是这样召唤一个人的。
我把这样的意思说出来,邹厂长微微地笑了,却不置可否。这是默然而睿智的微笑,从一九七三年开始,他在这斜坡上已经干了十四年,似乎情知是如此的,于是也无须说出来了。只是稍一停又才说:
“渐渐会好起来的……”
这样说的时候,他又仿佛是在心里映证着什么,或者拿定了什么也无须先说出来的主意。但所谓渐渐显然也难以轻易。仅就马鞍山景观来说,就曾经有过这样的景象:那是在秋天,重阳过后不久,正是酒厂投料的时候,因为招工和征拨土地,条件难以使庄稼人满意,于是三次在大路上垒起石块来,把厂里的通道截断了,一时间把数十辆重车截留在那里,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呢?记得一九八五年暮春时节来茅台,这酒厂还没有厂门,年深月久的办公楼也露着裂痕。那末当然了,现在阳光静静地映照,一条盘旋的混凝土路达到又还是通畅的。一道设计新颖的厂门已经兀立着了,一座崭新的办公楼也佇立在这里。而且你瞧,石栏杆下面还立着一对石雕的狮子,据说是安顺赠送的,现在也从从容容地,守在这明亮的阳光里……

三、夜是亘古一般的
如果说在白日里,马鞍山因了它的缤纷和繁忙,向我们展示着崛起的景象,那末到了夜晚,到了夜色笼罩下来的时候,马鞍山则又完全地还原为乡土的。一切似乎都停顿下来了,一切似乎都被夜的黑色综合了。仿佛夜色只属于历史,属于过往的日子,一到夜晚便无边无际地压下来,抹平人们的全部努力。于是这赤水河畔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,依旧是漫长而谧静的,亘古一般的……
也许在往后,在那幢现代风貌的招待所里,透过宽敞的窗口,我们能看清斜坡上的灯火;或者站在多面的朱砂堡上,我们也能眺望半山上人的踪迹;但现在我们还最后地留在这青砖的楼房里,夜色这时候就没有人的消息。山里的夜色本来就又深沉又博大,这时又纷飞着无声的细雨,让人遥想那些永远地逝去的日子里,夜色也就是这样笼罩的。于是人们的心思也就渐渐地渺远起来,禁不住猜想着这一片土地的奥秘。
哦,凭谁问呢?能够醉倒整整一个世界的美酒,人类为自己和天地创造出来的杰作之一,不是酿造在别的什么地方,而刚好酿造在这里!
夜是温暖而潮湿的,一片黝黑之中,仿佛活跃着无数的精灵。你看不见对面雄浑的朱砂堡,也看不见脚下流淌的赤水河,但你又明知它们还在那里屹立着,流淌着。“造化钟神秀”,这诗句是诗人杜甫写下来,用来赞泰山的。但造化钟神秀的地方,又何止泰山呢?事实上,由朱砂堡和马鞍山夹着的一带河谷,就仿佛一樽天然的酒器,赤水河作为酒浆,就汩汩地流淌在杯底。展望贵州高原,海拔高度也在一千米之上。但眼前的河谷地陷下来,海拔只有四百米。炎热,没有风,二月里洼地的豌豆就熟了,到了夏天,气温更高达摄氏四十三度,阳光灼热地烤炙着,到晚间也凉不下来,像一个深藏在大山里的火炉。潮湿,氤氲着看不见的湿气,夜里则纷飞着细雨,仿佛连空气也是粘稠的。似乎早在人们动手酿酒之前,大自然就在这里成年累月地酿造着琼浆玉液。就是这条赤水河,哪怕只往下游一些,离开朱砂堡和马鞍山的峡谷,酒再难这样甘美,也就不会空杯留香。或者不妨假设,像愚公移山里描绘的那样,让夸娥氏二子负二山,或搬走朱砂堡,或搬走马鞍山,拆除这峡谷的屏障,任高原的风吹过来,酒浆也定然减色……
夜雨这时湿透了梧桐树下的瓦檐,朱砂堡的红色必定更深重了,马鞍山的小路也一片红色的泥泞。这一切现在当然也看不见了,但它们正横陈在这雨夜里。谁知道呢?茅台酒的一片馥郁,兴许就是这深情的红土渲染出来的。白天在酒厂里的扩建工地上,就能看见茅台特有的这种红土,那时它们被翻到地面上来,色泽是那样的嫣红、滋润。一排新的窖池眼看就要成功了,往后糟子就将下窖在这厚厚的红土层里。
身怀绝技的李兴发师傅告诉我,窖池里的泥土,还是以本地的土壤为好。事实上,据地质资料表明,在茅台一带,正发育着一片大约为白垩纪的红色砾岩。沁入赤水河的涓涓细流,都是由这红色的砾岩过滤过的。仿佛大自然不仅安放好朱砂堡和马鞍山火炉,给它升温,降雨,还把水也精心地净化好,再注入谷底。经过精密的科学分析,由红土层浸润过的茅台河水,正是清亮爽口的。无色透明,无臭无味,溶解物少,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成分。大夜弥天,整个的赤水河谷这时都凝滞了,溶解在一片墨黑里,没有一点动静,似乎也没有生机。但这时候,在博大的谧静中,你却似乎觉得土地在吸吮着水分,雨水也正从砾岩中浸透过去。峡谷即便在夜里也还酿造着酒浆,你信不信呢?
而这时候,用来烤酒的红粱也好,用来制曲的小麦也好,也正在这雨夜里无声地生长。外地的高粱,那是糯性的味苦涩,糖分不足,单宁含量过高。茅台红土层生长的高粱则不是这样,它颗粒大,淀粉多,单宁适度,又耐蒸煮,正堪烤醅。至于小麦,则在农历端午前后登场,宜于伏天踩曲,用谷草间隔和覆盖,品温高,是独一无二的高温曲。只是在堆积发酵中,才网罗、筛选和繁殖峡谷的大气中随意存在的微生物,以至岁月悠悠,在茅台的河滩和斜坡上,似乎有芬芳弥漫,精灵飞舞……
你不能不说,眼前这一片被雨夜笼罩的土地,荟集着山川的不可代替的秘密。你完全可以这样想象,从开辟鸿蒙起始,就不知道有多少酒浆,从泱泱的赤水河里流过去。茅台美酒,是大自然的一种神奇的赐予!
但是很显然,大自然又从来不是慷慨的。朱砂堡不是那样雄浑?它就始终保有着秘密,终年地沉默不语。赤水河也不停留,而是夜以继日地流过去。这马鞍山上,一举足一动步,都是要爬山或下坡的。人和人的日子,从来都并不容易。透过神秘的雾岚,你远远近近看到的,又还是人的业绩。倘使没有人们辛劳的努力,纵有高山深谷,又怎样呢?那样的话,群山不过徒然屹立,赤水河也只是永远空空地流过去……
眺望一下那些坐落在山脊上的人家吧,这时虽然什么也不见,你却明知它们还留在原来的地方,留在这雨夜里。人们是怎样来到这远山深谷里,这一点是永远叫人玄想的。这时候,你就不能不想到生命的艰难,不能不想到生命的强有力。是不是呢?当最先的人们到来的时候,没有村落也没有人迹,只有阳光映照,灌木丛生,洪荒一般的。那么,远方的城市里固然有辉煌的灯火,这山里的日子,也像烟缕一样绵密。又是到了什么时候,我们的哪一位前人又沿着河滩走来,凭着自己的和民族的智慧,就猜透了这赤水河畔的秘密?从那以后,赤水河才不再空空流淌了,而化为美酒,倾注在酒杯里。于是烧房的青烟缭绕,茅台酒香飘万里,一条小街才渐渐伸长起来,斜坡上的人家也才变得稠密。所有这一切都仿佛藏在这无声的雨夜里,牵引着人的长长的思绪。
茅台的“枸酱酒”著称于世。记载说,是在公元的一三五年,那是什么时候呢?那该是楚汉相争刚过不久,是西汉时期,那景象虽令人揣想,却再难寻求。但面对着眼前的一片黑夜,李兴发老师傅叙述的烧房煮酒的情景,却能历历地浮上心头。那是一九四九年前后,仅有“荣和”、“成义”和“恒兴”三家烧房。后来总三家烧房成立茅台酒厂,人数也不过三桌之众。到夜来只有如豆的菜油灯光。有人起来升火了,然后下到河边去挑水。灯光从壁板的缝隙里透出来,栗色马拉着石磨,一圈又一圈地,在漫长的夜里蹭磨。那情景就像我们漫长的日子,慢悠悠的,十分艰难而有些无可如何地,却又逶迤而辛劳地行进……
事情正是这样,那正是我们熟悉的,或者还不难想见的人生。它仿佛从遥远的夜晚里透出来,象年辰久远的灵魂,伴随着夜来的风雨,伴随着赤水河隐隐的潺声。
就在这之中,花开了,花落了,茅台酒的酿造,成功了一套与其他白酒迥异的、独树一帜的工艺。集中投料,多次蒸煮,一年一次轮回,四年以上一个周期。时间愈长酒愈显得酱香突出、优雅细腻。草枯了,人老了,但又辨识了茅酒异香的秘密,是由酱香、窖底和纯甜组成的。日子动荡起来,烽烟又平息下去,栗色马中止在半圈石磨旁,茅台酒也不用粽色的陶土瓶子了,而盛在白玉一般的瓶子里,无论在什么地方,一瞥之下即能辨认出来,温文尔雅而又端庄大方,内涵与外延和谐统一,象征着美好和富裕。浩劫来了,天空一片阴霾,劫数又过去了,草木也有欣欣向荣之意。透过眼前无声的雨霏,依稀车间沿着河滩排开,上上下下的酒库兀立。作坊换成了车间,有了行车和电器仪器。数字也并不总是很枯燥,马鞍山上的建筑群已达十四万平方米,年产八千吨的新车间在扩建,还有新的宿舍和设施崛起……
那个阿·托尔斯泰,在他的《苦难的历程》里,是怎样说的?说岁月会消失,战争会停息,喧哗也会沉寂下去。留下来的是什么呢,还是人的业绩。为了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始终不懈的努力,所有的人们都一再举起双手来,对他们感谢和勉励。巴拿马赛会奖,“金桂叶”奖,“亚洲之星”奖,国际食品博展会金牌奖,茅台酒出口广告国际金奖,这是来自世界的。蝉联四届全国名酒之冠,国家最高质量金质奖和酒类大赛金杯奖,这是来自国家和民族的。作为人凭借大自然创造出来的杰作,它是乡土的,又是世界的,是经济的,又是文化的;是物质的,又是精神的;是商品的,又是诗美的。它以它完美的芬芳慰藉着人生,显示着人类的智慧和劳动,人类的向往和能力……
那么,把茅台美酒酿造出来的人们,现在就近在身边,在这马鞍山上,在这雨夜里。那些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过而又逝去了的人们,我们是永远地见不到了。而眼下还辛劳着的人们,我们则还来得及!不久黎明到来的时候,就让我们再沿着马鞍山上的小路走过去……
要是有可能的话,我们希望能一一地问候大家。当我们略为深入地来考察人是怎样凭借着自然而进行创造的时候,就会发现我们不得不依赖传统的积累,同时又不得不依赖科学和实验。而人类从来也不是单个地面对着自然,而是连接成一个能作出反应的内结构,然后再作用于大自然这个外结构的。我们会见到好些人。但作为他们的代表,我们不能不尤其要见一见李兴发师傅。他身怀绝技,这已是有口皆碑。也不能不见——季克良同志,他是长久留在这峡谷里的发酵专业的毕业生。还不能不见——邹开良同志,许多年来,正是他把人们连接在一起。他们曾经是厂长或副厂长,书记或副书记,工程师或总工程师,但同样地,他们又曾经是农民、工人,还干过别的事情。职分在这里显然并不说明什么,也显然并不要紧。我们无宁是把他们作为生活和工作在这一块土地上的人,然后见到他们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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